他是“台湾第二家庭”的传人，却自小四处漂泊；他在西方学习艺术，却独爱东方花布；他跨越艺术与时尚界限，却低调得难觅行踪。我们特邀他的多年好友Leo，为你独家呈现他的艺术全貌——林明弘，一个做花布的男人，一个从中国台湾走出来的跨界艺术家。
还是半年前，香港天星码头立着一座UFO般的白色贝壳形建筑。一句“请跟我来”，将我带进这座由才女建筑师Zaha Hadid设计的Chanel流动艺术馆—当佩戴起MP3导览器，听着影坛尤物Jeanne Moreau的轻声细语，我思忖自己是否遁入一方时尚与艺术共生的道场，尤其脚下花团锦簇的地板，无时无刻不放大着这迷离的时空感。
这些富贵、民俗的花饰不仅恰如其分地渲染了东方的异域情调，更以电子时代的像素特质清晰地勾勒了Chanel经典的菱形图案，任观众左右穿梭都不能跳出这间写满“艺术即时尚”要义的道场。我知道很多观众在猜想花布的创作者是谁。世故一些的观众甚至已经发觉，这些红花图案似曾相识，好像谋面于纽约或是巴黎。而深谙当代艺术的人自然会想到一个名字：林明弘。
艺术并不像个了不起的魔术
在被Chanel相中为Mobile Art项目创作之前，林明弘已是蜚声海外的华人艺术家，威尼斯、利物浦、伊斯坦布尔、莫斯科等各大双年展几乎都向他抛出过橄榄枝，PS1、东京宫等知名美术馆也展出过他的作品。
这位旅居巴黎和上海的艺术家其实是台中雾峰林家的后代。在台湾近代史上，雾峰林家是与板桥林家齐名的“台湾第二家”，与台湾政治经济发展可谓关系甚密。清末，雾峰林家抵御外侮，保卫台湾，写下一段佳话。林家近一个世纪里最知名的人物是林献堂，他创办了当时台湾唯一的中文报纸《新民报》和台湾第一间中文学校台中州立第一中学。在日本占领台湾时期，林献堂支持成立“台湾文化协会”，向日本争取民族平等待遇，后被誉为“台湾民族运动的先驱”。而林明弘便是林献堂的曾孙。
生于东京的林明弘有一个日本祖母，但8岁以前，林明弘的童年都是在林家老宅度过。1973年，因为国际政局变化，9岁的林明弘随父母迁居美国，开始了其漫长的留洋之路。虽然1980年曾有片刻返乡，但在英语教学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林明弘自觉难以适应汉语教育，无奈只得在高三时折返美国，完成大学学业。
大学期间，就读于加州艺术学院的林明弘有机会接触到全球最前沿的艺术资源，而加州特有的轻松、惬意，也让他一边沉浸在当时热门的单色绘画、新表现主义研究中，一边享受西海岸的阳光。大二暑假在设计公司短暂的打工经历，让他全心回归到艺术创作。之后做教师助教的几年里，他更是厘清了当代艺术的本质。
他后来回忆道，艺术其实并不像个了不起的魔术，艺术家也不是一个魔术师，艺术其实就在生活之中。有谁能料想到，这句“艺术就在生活之中”，在日后成了贯穿林明弘艺术创作的写照，甚至当他为Chanel创作那件花布图案的地板作品时，他也认为：“我的作品与其他人的关系，就一如你和你家中沙发的关系，而非你和一帧画作的关系。”
而今天林明弘生活在由上海、台湾、巴黎以及各地展览现场组成的片断里，他几乎不识汉字，平时写英文邮件，用中文回答采访，却时不时在电话里夹杂着英语、法语。飞行、多国语言和创作成了他生活的全部——这是典型的当代艺术家生活，抑或者说是文艺的全球化写照。
2002年在荷兰海牙市政厅的作品。
阿嬷时代的花布
但说起花布，则要回到林明弘的本源——台湾。
1993年，林明弘从美国回台，开始个人艺术创作。读书时送过报、洗过车的他，在台北著名的独立艺术空间伊通公园获得了调酒师的工作，全然没有出身名门的公子做派。用他的话说，“别人叫我刷墙我就刷墙，叫我煮咖啡我就煮咖啡”。甚至若干年后，囊中羞涩的他要完成一件9米高、5米宽的大型作品时，才向父亲开口寻求5万元新台币（约合人民币12000元）的资助。
留学时林明弘研习的是单色绘画，毕业论文写的是让·吕克·戈达尔，全然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学生模样。而伊通公园的酒保工作，则让他顿时堕入凡间，同时也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当代艺术与日常生活的落差。
1994年，林明弘完成了其在伊通公园的首个个展《闲逛》。展览现场，林明弘呈上一批仿男洗手间隔板的单色作品，按部就班地安插在画廊墙头，进而分配出类似的一个个隔间。当时仍旧是调酒师的他总不免时刻注意观众的反应。对于这些介于“现成品”和单色绘画之间的装置，观者显然有一个潜意识的认可。每当观众手机响起，就会下意识地或依靠着隔板，或转身躲进隔间接听电话—这些作品俨然成了日常生活的物件。
这也促使林明弘日后采取了一种更内化的方式，“我开始思考艺术与环境的距离，我和观众的距离。而观众的这些举动不是下意识的，而是其身体记忆里的。”
两年后，林明弘更显大胆，索性把“家”的概念全盘移植到画廊空间。在一个名为《室内》的展览上，严肃的观众大吃一惊，他们需要脱鞋走上艺术家自家的地毯，打开他的音响，选取自己想听的唱片—正襟危坐参观展览的规矩在这个私密空间里遭到了挑战。
在创作过程中，林明弘试图把家还原进展厅。在选取与“家”的私密气质息息相关的元素时，他相中了屋里的抱枕。“我拿尺量了量，75厘米×75厘米，于是我订购了等比的画框，拍下抱枕的照片，在墙上打了投影开始描摹起来……”估计林明弘自己也不曾料想，这些落在家中极不起眼的抱枕，会在展览现场激起观众莫大的兴趣与共鸣。有观众惊呼，“我家也有这样的布”，甚至道，“这是阿嬷时代的花布”。
1999年林明弘在台北伊通公园的个展作品《It Park》。
是花纹，而不是花
无疑，这些被艺术家复制的“客家花布”图案，契合了台湾人对地域文化的怀旧，抑或集体记忆。正如一些评论所言，20世纪90年代的台湾艺术开始审视本土文化，挖掘艳俗的“土”文化，以“我即如此”的式样向大众展示，流行文化、民俗符号、时政元素被分门别类加以运用。深受福柯、Elaine Scarry等西方学者影响的林明弘将自己对私密空间、身体记忆的探索，延伸到对当地语言与个人创作的交互使用中，旧式花纹无疑成了他最好的切入点。
“我画的是花纹，而不是花。”尽管一再说明，但今天但凡说到林明弘，便多会联想到他那些牡丹、梅花之类的花卉图案。这些花纹全都挪用自市场上现成的花布、地毯等民间手工艺品。作为“现成品”的花纹，被复制、放大，收进他的画布、墙面，乃至地板。最后花卉成了解读林明弘作品的谜面。据说当时他到台北永乐布市寻找老阿嬷时代的花布，在上百家摊位之中，仅有两家还销售这类布料。显然，花布成了西学归来的林明弘寻求缺失的本土记忆的最佳途径，而本土花布图案的运用，则预示他在创作上的转变。
诚品画廊负责人赵俐曾在数年前精准地概括了他的创作转型：身为台湾人，从小在台湾长大，看到他选择的台湾花布，十有八九的台湾人会说看到了从小到大看过的东西，会很诧异，他怎么就敢把这个东西拿来当艺术……在1999年后，他把花布不断放大，图案的力量出来了，美学力量也出来了。最重要的是，他在日本出生，台湾成长，是一个在台湾都很有代表性的艺术家……
赵俐还说，林明弘有一个轴线，他从这个轴线发展出自己的脉络，他可以20年、30年这样走下去，围绕着他的轴线创作，这会很有意思。
2004年，在上海沪申画廊的旅法艺术家群展《奥德赛》上，林明弘就地造了一座硕大无比的弧形滑板坡面，滑板手穿梭其间，十分热闹。 一边是鲜红亮丽、乡土气息浓烈的毛毯花纹，另一边是美国西海岸青年生活中的滑板元素，美式风情与本土图案的对峙，显示着林明弘对自我身份认知的探求。而后在巴黎东京宫《我们的历史》展览上，林明弘干脆取消了其惯用的花卉图案，代以现成的卡通花纹，进一步跳脱了单纯对民俗图案的依赖，破除“异域风情”，而走向更深的文化广度。
近年来，以林明弘、洪东禄为代表的台湾艺术家频繁前往大陆，激活了两岸艺术的互动。在一件油画作品里，林明弘就挪用了绿底金字的《台湾居民来往大陆通行证》，反映出这位目前定居上海的艺术家对特定身份的自问，也是对当下文化语境的考量。
2006年在法国巴黎东京宫的创作。
Chanel Mobile Art，林明弘将花纹与Chanel的菱形结合在了一起。
艺术家最奢侈的是可尝试很多
很难想象，如果不是一位台湾艺术家，如果不是如此复杂的背景和身份，花纹还会带给林明弘那么多神秘和遐思吗？
与此同时，林明弘更发现多跨度的艺术带给自己的无穷乐趣，“作为一名艺术家，最奢侈的就是你可以做很多事，尝试很多，你既可以做装置，也可以做装饰。”事实上，他的多元正被世界接受。权威艺术出版社Phaidon在《维他命》一书中将林明弘归入新绘画艺术家领域，而欧洲同行们却常把他当做设计师看待。
这也许就是这个时代的潮流，就像法国时尚杂志《Purple》主编曾经的名言：“想要做艺术的设计师总多过要做设计的艺术家”。当Dior Homme昔日金童Hedi Slimane摇身一变成了艺术家，Hussei Chalayan忙着把时装做成装置艺术，Raf Simons不单出了影集，还拉了威尼斯策展人伯纳米一道策划展览时，以林明弘为代表的艺术家则开始尝试“设计”。在为意大利品牌Moroso创作一件阿富汗式花纹地毯时，他在其中用到的花纹虽然皆是阿富汗工艺，却充满坦克炸弹，语义直指1979 年至1989年前苏联对阿富汗的侵占，教人在体验时尚家具时能直面现实的残酷。
而在为Dolce & Gabbana设计私宅、为LV设计专卖店，为Illy设计咖啡杯后，林明弘又接手为彩妆品牌植村秀设计限量包装。他的乐趣，就是从一个漂泊的台湾艺术家，到一个跨越国家、种族、时尚与艺术，传统与现代的顽童。
但一副明星长相，穿着入时的林明弘，在生活中却处世低调，没有所谓“波西米亚”式的传统艺术家扮相。比起穿梭在尘土飞扬的工业区、农村改造的艺术区，他似乎更青睐在淮海路边的小巷茶馆喝茶聊天，享受阳光。谈起他的创作和设计，他不免笑道：“我发现有件事非常神奇—网上有人把我和Philippe Starck的作品混到一块，甚至后来有策展人在某东北餐馆吃饭，看到里面的花布地毯不禁大吃一惊，问那是不是我的设计！”
